
亲情如歌
父亲母亲
□陈良
前几天,母亲从老家打来电话,说入冬天凉,父亲咳嗽的老毛病又有些抬头,已经在村卫生室挂了两天水了。她话音里藏着要求,虽未明说,但我听得出,她是想让我给父亲打个电话,问候几句。
我师范毕业后分配在县城当教师。父母却不愿一起住进县城来,他们自认为习惯了农村生活,怕进城受约束,更重要的原因是抛不下农村的房屋与田地。后来,我结婚了,有了两个孩子,一家六口人分住在城乡两处。生产队分田时,户口簿上只有两位老人,家里只分得两口人的地。父亲说两个劳力种那巴掌大的地,会遭人骂哩。自家地不够种,闲不住的他们就花钱租别人的地种。租来的比自家的面积多了好几倍。他们这才心安。我提醒他们少操劳,他们装作没听见,不予理会。有一次,把他们说急了,怪我瞎操心,把我怼得无言以对。
父亲常说:“人哄地一时,地哄人一年。”他们伺候农活,像伺候孩子一样细心。生产队里几十户人家,年年数我家庄稼长得最好。也不奇怪,别人得空爱串门、聊天、打牌,他们却把时光都耗在了田间地头的管理上。种同样面积的一块地,他们投入的精力比别人多得多。春种秋收,四季循环,他们年复一年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。
去年,生产队里有块边角地差点撂荒,父亲却觉得等来了“好机会”。老两口商量了一夜,决定承包下来。没等到第二天天亮,父亲就敲开了队长家的门。等他讲完来意,队长问:“二爷,你今年多大岁数?”父亲答:“七十五了。”队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:“队里规定土地承包期是五年。您这是要干到八十岁呀!”父亲生怕队长反悔,更怕别人抢了先,当天就把一万元土地承包款交到了队长手上。
那块地在前一个承包户手上荒了很久,野草长得比人还高,几乎没法正常种下去了。别人不敢接手,他们却当半路捡到了宝贝。老两口不慌不忙,相信丑小鸭能变白天鹅。他们带着镰刀、铁锹下了地,起早贪黑,全力奋战,一干就是十多天。草除净了,土整平了,荒地重新露出了庄稼地的模样。
俗话说人勤地生宝。这块地在他们手里两年了,年年收成都极好,引得邻居们又羡慕又妒忌。提起这地,父亲总是既得意,又隐隐有些紧张,怕别人挖走似的。我说:“要不让给别人种去吧,你们也轻松点。”他总是摆摆手:“再说,再说。”那地犹如他的心头肉。
昨天中午,饭菜刚摆上桌,母亲的电话又来了。她略带神秘地说,人在宝应哩。我问她怎么进城来了。她说跟队上几个人一起来种花草,打零工。我连忙说带你吃顿午饭吧。她忙不迭回我不去了,不去了,来时带了午饭,午休时间短,吃完躺下晒晒太阳就挺好。没说几句,电话便匆匆挂了。
母亲一辈子劳碌,自家田里的活忙完了,也总不肯闲着。只要有人来找帮工,村里也好,村外也好,她总是抢着参加。她觉得有车包接送,还当日结工钱,这钱挣得容易。夏天,她帮人栽秧,最远去过百里外的金湖县,凌晨两点出发,三点就下到水田里;冬天,她又跟邻居去镇江刨慈姑,一直忙到年关才回来,手脚冻得开裂,脱袜子时,袜跟常常沾在皮肉上,一拉就流血。我劝她别去那么远,她却说走动走动,身子骨反而舒服。
这几年,我越来越怕见亲戚朋友——他们总说起我母亲的辛苦,言语里有关切,也有让我劝劝她的意思。我回家时常劝她:“年纪大了,要多顾惜身体。”她却总是淡淡地说:“左邻右舍那么多的老人,哪个歇着了?我才六十几,做得动哩!”她说得那样淡定,仿佛这样的劳作就像呼吸一样自然。
有时候我回家,看见老两口坐在门槛上剥豆子,或是在院子里晒稻谷,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庄稼的长势、天气的变化。他们的手很粗糙,指节粗大,指甲缝里还留着泥土,但脸上那种平静满足的神情,是我在城里见不到的。
我给父亲打电话,问健康。想劝劝他们不要总惦记着田地上的事,话到嘴边,终究还是没说。我知道,我劝不动他们。土地是他们的根,庄稼是他们的命。田里的麦子青了又黄,黄了又青。他们也在四季里跟着庄稼一起老去,却始终雄心万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