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洗澡
□胡磊
或许是秋后的燥热绵延时日太长,抑或外出务工的乡邻多半还未归乡,今年老家的澡堂比往年开业要迟。我打国庆起就想着好好泡个澡,这份盼头攒了许久,直到今日才算得偿所愿。
我对浴室洗澡的这份偏爱与执念,大半是爷爷给的。
爷爷是个地道的庄稼人,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,掌心的粗茧能磨出火星子,指缝里常嵌着泥土。除了种田侍弄庄稼,他还掌握一门手艺——挖井。那会儿自来水没通到村里,谁家要打井,头一个想到的准是我爷爷。我还记得小时候跟着他去过现场,看他弯腰在井口边忙活,挖累了他就坐在井边,从口袋里摸出香烟,不紧不慢点上,看着渐渐变深的井,眼里满是自信:“再向下两尺,准能出水。”
几十年前,爷爷就凭着这股子韧劲,给周边不少人家挖井,解决吃用水问题,也给好几家浴室挖过井。后来,这些浴室的主家们都感念他的功劳,每逢爷爷去洗澡,总会执意免了浴资。
忙完农活,爷爷常常会喊上我:“走,洗澡去!”从最早的砖瓦厂浴室、春龙池,到后来的郭桥浴室、日月浴都,爷爷陪着我踏遍了这些澡堂的门槛。我曾问他,为啥三天两头要来洗澡,他总是拿着烟,咂吧一口,在烟雾缭绕中慢悠悠地说:“忙了一天,泡在热水里,浑身的骨头都松快了,洗得清清爽爽,夜里觉睡得舒坦,第二天干活才有劲。”那时候的我似懂非懂,只惦记着进了澡堂,就能在水池里扎猛子,听着旁人起哄地夸赞,便觉得浑身是劲。
后来在外上学、工作,澡堂洗澡竟成了奢望。大城市里的澡堂,动辄几十上百元的浴资,让我只能望而却步。前几年在连云港,我在单位附近绕了好几条街,总算寻着一家平民普浴,兴冲冲地进去想过把洗澡的瘾,可洗完出来,心里反倒空落落的。
城里的普浴,一排排铁柜整齐划一,功能区划分得明明白白,确实干净利落,却少了老家澡堂里那股热热闹闹的气息。在这里洗澡,更像是完成一项任务,匆匆忙忙搓洗干净,便得起身离开,没有了和乡邻闲聊的惬意,也没有了水池里肆意玩水的自在,半点洗澡的乐趣都寻不回,反倒让我越发怀念老家的澡堂,怀念爷爷带着我泡澡的日子。
今年六月,爷爷因癌症晚期没能留住,永远离开了我们。我也结束了在外四年的漂泊,回到了爷爷一直盼着我归来的老家,重新回村谋了份差事。爸爸说,爷爷走前几天,自己慢慢挪到理发店理了发,仔细刷了牙,还在家烧了热水,自己慢慢擦拭身体。他心里唯一的遗憾,就是那会儿澡堂没开门,没能再去泡一次澡,没能再感受一次热水裹着身体的温暖。
爷爷的遗憾,便成了我的执念。日子一天天过,这份念想却越发浓烈,总算等到澡堂开门,真应了那句“念念不忘,必有回响”。前几日给儿子小葫芦洗澡,我蹲在澡桶边,帮他搓着后背,突然想起爷爷当年也是这样给我搓背的,便轻声跟他说:“葫芦,你太爷以前可厉害了,会挖井呢。咱们老家澡堂的水,就是你太爷一锹一镐挖出来的。以前太爷总带我去澡堂泡澡,在水池边看着我扎猛子,生怕我呛着水呢。”小葫芦仰着小脸,眼睛亮晶晶的:“爸爸,我也好想再让太爷带我去澡堂洗澡啊。”他的话让我的喉咙一下子发紧,只能摸了摸他的头,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。
今晚下班后,我揣着满心的念想,走进了爷爷生前没能如愿再来的老浴室。一切都还是老样子:成排的木质座椅上铺着洗得发白的大毛巾,桌上的茶壶冒着热气,跑堂的师傅还是那张熟面孔,只是当年挺直的腰杆,如今已佝偻成了一道弧线,动作也慢了许多。
我慢慢走进水池,温热的水漫过脚踝、膝盖,最后将整个身体包裹住,暖意顺着毛孔一点点渗进骨子里。恍惚间,仿佛又听见爷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:“先泡上一会儿再搓身子才舒服。”
正出神时,一位光头老爷爷牵着胖墩墩的重孙坐到了池边。老人很有耐心,用温热的毛巾先给孩子擦了擦脸,又慢慢擦拭着小胳膊小腿,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。这一幕,像极了当年爷爷带着我、后来带着小葫芦来洗澡的模样。爷爷也是这样,小心翼翼地护着我们,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掌,擦去我们身上的水珠。
我忍不住轻声问老爷爷能不能拍张照,他笑着点了点头。按下快门的瞬间,泪水突然涌了出来,混着浴室里的雾气,模糊了视线。眼前的身影与记忆里爷爷的模样渐渐重叠,那些年一起泡澡的时光,爷爷挖井时的汗水、澡堂的热气、池水的温暖,全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,让我分不清现实与回忆,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,温温热热的,久久不能平静。